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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学良:闲暇、“双减”与儿童哲学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新课程评论 Author 刘学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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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暇、“双减”与儿童哲学

原创|刘学良  

来源|新课程评论


儿童的闲暇


人类天赋具有求取勤劳服务同时又愿获得安闲的优良本性;这里我们当再一次重复确认我们全部生活的目的应是操持闲暇。勤劳和闲暇的确都是必需的;但这也是确实的,闲暇比勤劳更为高尚,而人生所以不惜繁忙,其目的正是在获致闲暇。——亚里士多德


给教育一些“闲暇”
闲暇价值、闲暇精神和闲暇教育


“闲暇”简单来说就是“空闲的时间”,是一个人摆脱了外在功利目标、不受他人压力、自由自在的状态。但“空闲”不等于“空白”,闲暇不是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而是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动进行选择和行动。

“当一个人和自己成为一体,和自己互相协调一致之时就是闲暇。”闲暇的状态是积极主动进行生活的状态。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闲暇是一个自由人的基础,是人们获得真正幸福的前提条件。在闲暇中,人们可以摆脱各种外在的干扰去发现真正有乐趣、有意义的目标,依照其本心进行自我筹划、自我选择、自我进步。诸多研究已证明,闲暇时间对于发展人的各方面能力具有重要作用,例如闲暇在培养个体创造力、非认知能力以及性格等方面有积极效果。

在人生的诸多阶段,没有哪个阶段像童年这样拥有最多的闲暇,也没有哪个阶段像童年这样如此需要闲暇。童年美好而纯粹,儿童根据自己的兴趣去从事活动,出于自己的好奇去认识世界,而不是像大部分成人一样迫于外在目的从事固定、机械的劳动。

儿童需要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进行各种体验,才能在各种尝试中找到自己真正热爱和擅长的事情,丰富对人生的体验,获得充盈的内在幸福感,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形成健全的人格。马克思指出,这种自由生存的状态是个人的全面发展的重要条件。

 
从“苦学”到“双减”

在中国传统观念中,“苦学文化”一直占据主流。人们普遍认为学习是一项艰苦的任务,要学有所成就必须做到“头悬梁、锥刺股”“囊萤映雪”“凿壁偷光”,一个人如果做不到“宵衣旰食”“闻鸡起舞”,就被认为是懒散和不上进。教育中尤其热衷于将这些艰苦卓绝的故事灌输给学生,并把“苦学”作为一种实际的教学方式进行贯彻。

在这种背景之下,“闲暇”“休闲”“游戏”等被冷落和排斥,让学生“享有闲暇”被认为是要让学生浪费时间乃至玩物丧志。家长、教师想尽办法将学生的生活时间填满,凭借自己的喜好和臆想给他们安排各种任务,原本属于儿童的时间被成人任意宰割。“把儿童全部时间占据,使儿童失去学习人生的机会,养成无意创造的倾向,到成人时,即使有时间,也不知道怎样下手去发挥他的创造力了。”

为了个人的成功与社会的发展,不断强调“勤奋”“努力”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如果将“苦学”作为教育的唯一理念和方式,则会产生相反的效果。特别是近几年,“苦学文化”与“教育内卷”相融合,更是给儿童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

迫于考试成绩的压力,中小学学生被要求完成大量的学习任务与作业练习,很多学生写作业写到深夜,假期还要被迫参加各类“补习班”“增强班”“特长班”。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成人安排得满满当当,运动、游戏、社交的时间得不到保证,甚至连最基本的休息时间也被压缩,一些学生睡眠时间不足8小时。

在这种囚徒般的生活与巨大的学习压力下,儿童缺少了自我认识、自主选择的经验,无法独立地进行判断和筹划,逐步丧失了为人的积极性和能动性。

“这真是一种无法胜任的、使人精疲力竭的劳动,它归根结底将会摧毁学生的体力和智力,使学生对知识产生冷淡的和漠不关心的态度,使得一个人只有学习,却没有智力生活。”

“创造的儿童教育,首先要为儿童争取时间之解放。”2021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推出了“双减”政策,要求切实提升学校育人水平,持续规范校外培训,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过重的学业负担,特别是针对已经“严重越位”的校外培训进行严格控制,禁止各种线上、线下的校外培训无休止地侵占学生的时间和精力。

“双减”让我们看到了国家营造良好教育生态、促进学生健康发展的决心。作业量的减少以及校外培训的退出让原本被侵占的时间回到学生手中,从而获得自由支配时间的可能,为学生的自主进步、全面发展创造了条件。从长远来看,“双减”政策恰逢其时,对于儿童的健康成长以及社会的持续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

 
闲暇教育与儿童哲学

“双减”政策落实以来,学生的课业负担得以减轻,个人的时间得到明显增加。但由于对政策的准备不足,在原本忙碌和闲暇发生颠倒性改变之际,很多学校没有做出有效回应,闲暇几乎“强加”给学生。这也随之产生一个问题——闲暇时间如何有效利用?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大部分儿童的自制能力是薄弱的、盲目的,很多孩子把闲暇时间都消耗在电视、手机、电子游戏上,影响了他们的身体(如近视)和学习(如网瘾),这是造成家长们大包大揽的主要原因。

这就陷入了一个悖论,家长因害怕学生无法抗拒干扰和诱惑而不敢把时间交给他们,使得他们缺乏相应的自主筹划能力和经验,而因为缺乏必要的能力和经验去抗拒外在的干扰和诱惑,于是学生更容易陷入消极乃至负面的活动中。

要突破这一悖论,需要培养学生使用闲暇时间的能力,在闲暇时间不断提高他们的层次,使越来越多的儿童能够有意识地进行选择和筹划,从而提升自己闲暇生活的质量。这需要开展“闲暇教育”,“闲暇教育旨在让学习者通过利用闲暇时间而获得某种变化。这些变化会表现在信念、情感、态度、知识、技能和行为方面,并且它通常发生在儿童、青年和成人的正式和非正式的教育环境或娱乐环境之中”。

闲暇教育就是让学生学会主动、自由地去生活。闲暇的教育与实用的(或劳动的)教育拥有同样的历史,后者强调从自我“走向”世界,前者则是从世界“回归”自我,二者互为目标,互不分离,是“成人”这一根本活动中的两个方面,如同呼吸一样,一吐一纳,循环往复,才使人有勃勃生机。

闲暇一方面帮助人们从持续的工作中解脱出来,通过休息与游戏获得继续劳动的“能量”;另一方面通过积极地进行休闲活动,从而获得内在素养以及外在能力的提升。

实用教育往往通过将各个方面聚集起来以实现特定的目标,任何人都要被迫符合某一标准;闲暇教育则恰恰相反,它是开放性的、多样性的、因人而异的,阅读、游戏、运动、音乐、美术等多种渠道都可以帮助人们实现休闲的目的,但如果想更好地开展闲暇教育,则必然绕不开哲学,因为只有凭借卓越的思维能力才能让我们从纷繁复杂的选择中找到更好的休闲方式。

如亚里士多德所说:“勇毅和坚忍为繁忙活动所需的品德;智慧为闲暇活动所需的品德。”哲学与闲暇具有十分紧密的关系,一方面,闲暇是哲学思考的前提条件,没有闲暇也就无法进行自由地哲学思考;另一方面,“闲暇愈多,也就愈需要智慧、节制和正义”。

哲学是对闲暇的探索与提升,通过对闲暇反复地哲学思考,从而对生活中的价值进行更为深入的认识,发现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事情,摆脱低级趣味,追求更有意义的人生。哲学思考是提升自身休闲水平的重要手段。

闲暇教育是一种本己的教育,不能通过他人的指挥,只能通过个人持续的体验和思考,去找到个人自己的休闲哲学。“儿童的闲暇”同样需要“儿童的哲学”,让儿童自己去思考自己的生活,去筹划自己的时间。儿童哲学(Philosophy for Children)恰恰是这么一门学科,主张培养儿童的自主思维能力。

闲暇的能力根本上就是分析、比较、判断、选择的能力,儿童哲学是对这种能力的重要训练。在儿童哲学的创始人马修·李普曼(Matthew Lipman)看来,“意义”无法被给予,只能在自己的思考中去发现,因此儿童哲学主张“为自己思考”(thinking for yourself)。

每个人都要成为能动的主体,只有亲身经历探究和反思的过程,才能能够真正把握到事物的价值和意义,获得关于人生和世界的洞见。儿童哲学借鉴了哲学的方法和智慧,通过将课堂转化为一个探究的共同体,引导学生围绕那些重要的生活议题进行探讨,其中很多议题正是闲暇教育所关注的问题,例如“什么才是更有价值的?”“什么是美?”“什么是快乐?”“工作的意义是什么?”等等。

通过对这些问题的哲学探讨,学生们获得关于生活的思考与感悟,从而能够做出更好的判断和选择。儿童哲学为闲暇教育提供了新的方向,为儿童的成长提供了更为广阔的空间。


作为课后服务课程的儿童哲学

学校的课后服务是“双减”政策的重要内容,目前中小学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各种各样的课后服务,在放学之后为学生提供作业辅导以及多样的素质拓展类课程,诸如体育、音乐、美术、棋类等课程得到了广泛开展,学生的学校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但是,目前课后服务仍然不完善,特别是教育的根本问题尚未得到解决——学生关于更加深度地掌握学科知识的需求没有得到满足。

学生的最主要需求(尽管很多是通过家长表现出来)仍然是对学科知识的掌握,这是之前校外培训机构如此火爆的原因,但是随着培训机构的退出,这一需求实际上更加无法得到解决。于是成为课后服务的重要任务。但课后服务的初衷是减少学生的学业负担。因此,课后服务面临一种非常两难的境地——

一方面它不能是常规学科课程的讲授,另一方面又要能够促进学生知识学习的提升。是否存在这样的课程呢?

儿童哲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扮演这种课程的角色。儿童哲学不直接教授知识,但又能够推动学生学习能力的提升。它关注的是培养儿童学习知识所需要的能力,例如推理能力、阅读能力、计算能力、表达能力等,这些能力是成为优秀学习者的必要前提。

“如果哲学现在在中小学中找到了受人尊敬的地位,头脑冷静的教育家们会发现,孩子们对它很感兴趣,而且它对改善他们的教育有很大的贡献,甚至在阅读和数学等‘基本技能’领域也是如此。”

在儿童哲学的课堂上,所使用的教材不是学科课本,而是绘本、小说、故事、新闻、生活中的事件等各种材料,它们是激发思维的“刺激物”。教师不是知识的讲授者,而是探究的辅助者,儿童是这个课堂的中心,他们组成探究共同体围绕问题进行广泛的讨论,从自己的视角和经验出发,不断发现问题和提出观点,彼此交流意见,相互反驳或补充,直到得出大家都认同的结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运用自己的思维能力来从事思考和交流的活动,在主体间的思想交互中,逐步超越自己认知的局限,得出更加充分的共识。

已有研究表明,儿童哲学对于学生的思维能力和学习能力都有明显的提升。通过一年的儿童哲学课程(每周上一节),儿童的思维品质得到提升,他们在阅读、数学、写作等方面都有了显著的进步,学习成绩也得到了提高,尤其是之前处于弱势的学生变化非常明显。同时参与课程的学生在信心、耐心、自尊等方面都得到明显增强。


我们的实践也同样显示这一结论,在上海市明强小学、洵阳路小学、复旦大学第二附属中学就组建了儿童哲学的社团,每周定期开展一次儿童哲学课程,围绕“规则”“个性”“自由”“美丽”“公平”等问题进行丰富而又深刻的讨论,学生的思维能力得到充分锻炼,自主思考、自主评价、自主选择的能力得到明显加强。有的班主任反映,他们班参与社团的学生在学科课堂上也能更加积极地回答问题,并且发言的质量明显提高。

儿童哲学不仅能够以单独的课程形式来开展,同时也能够借助其理念和方法渗透于其他课后服务中,有效地提高课后服务课程的教学质量。

例如我们研发了“儿哲·阅读”课程,将儿童哲学的这种不断思考、共同探究的形式运用于小学生拓展阅读上。在上海市建平实验小学的“儿哲·阅读”课上,老师以《小王子》这本充满寓意的儿童文学为题材引导孩子们进行整本书阅读。教师对整本书进行了细致的梳理,结合儿童的知识水平和认知特点,根据故事情节的发展设置了许多充满思辨意味的小问题,并将这些问题串联起来构成一个基础的问题链,让孩子们在思考问题、讨论问题的同时,逐渐形成属于自己的哲学思维方式。

课堂上同学们深入思考,积极回答,热烈讨论,这种与传统教学模式完全不同的授课方式受到了孩子们和家长们的一致好评。由此可见,儿童哲学课程是极为重要的课后服务内容,为学校开展更优质的课后服务课程提供了成功的示范。

注1: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项目华东师范大学共享交叉基金(人文社会科学)项目“现代化进程中的未来学校探究”(批准号2020ECNU-GXJC004)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2:本文刊发于《新课程评论》2022/4「前沿」栏目。本文摘要、关键词、注释与参考文献等详情见纸刊。作者,刘学良,上海交通大学教育学院讲师,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博士后,复旦大学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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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田里的守望者》有一个词语,守望。教育不是管,也不是不管,在管与不管之间,有一个词语叫“守望”。——陈东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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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教育新在何处?对于我来说,当一些理念渐被遗忘,复又提起时候,它是新的;当一些理念只被人说,今被人做的时候,它是新的;当一些理念由模糊走向清晰,由贫乏走向丰富的时候,它就是新的;当一些理念由旧时的背景运用到现在的背景去续承,去发扬,去创新的时候,它就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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